因缘际会（七）甘苦人生

第七章

童秦州先生

邓星森 / 李琦

甘苦人生

“我像蒲公英一样，追求自由散漫，但又非常的无奈，任凭风儿把我吹向未知的角落，飞翔便是我生命的过程。时而很精彩，时而又很痛苦。为了生存我必须默默的承受。”采访开始时童秦州老师这样形容自己的人生。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这些包含情感的言语就是他人生的序言，开启了他别样深刻与精彩的人生！

童秦州老师是陕西省西安市人。曾驻新疆军区西藏阿里长达六年，后工作于西安市一家医院，现已退休，素日里喜好摄影、音乐、看书、旅游，兴起时也执笔写作。

忆童年，泪朦胧

他出生在一个极度贫穷的家庭，姊妹四人。父亲是一名孤儿，12、13岁便进入大华纱厂当了一名童工。1950年父亲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工作认真勤奋，生活俭朴，从不沾国家一丝一毫的便宜。后来他不但成为了一名经济警察，还担任拥有三辆消防车的消防队长。说起家庭，历经岁月的童秦州抑制不住那份儿时的情感，眼泪脱眶而出。忆童年，他只道一句：“太苦了!”

小时候上学时他所拥有的“早餐”常常只是一杯水，他看着别的孩子，在热腾腾的开水里泡馍吃，而自己就只有一杯水……这样的落差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痛苦的烙印。他哭着问母亲：“为什么？”母亲无奈地说：“你们姊妹四个人，还要接济远在农村的外婆，而你父亲工资每月只有区区几十块钱。”如此拮据的生活使得他对童年的经历都记忆犹新。在解决温饱问题是头等大事的年代，吃苞谷杆磨的粉便成了家常便饭。这无任何营养可言的食物，导致他贫血，营养不良。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母亲只好让父亲带着他和姐姐去长安县的干妈家借食物。徒步到长安县韦曲，没有借到一丁点粮食，无奈又往家走。在回家路途中姐姐忽然眼睛一亮发现了一个还未成熟的小南瓜，悄然塞进了怀里，走了一段路程后，姐姐抑制不住对食物渴望的喜悦，她叫住父亲声音微颤地说：“爸爸，你看，南瓜！”父亲立马脸沉了下来，在严厉责备中和姐姐又返回二里路将南瓜轻放在了原来的位置。

生活艰难不堪，十岁的他在三年级时就开始去太华路东天桥拉坡。（拉坡：就是一根较长的绳子一端有个铁钩，勾在拉煤人力架子车的旁边，拉煤人和拉坡人共同用力将煤车从坡底拉到坡顶）大坡形陡足足有二百米长，他差不多每天都帮拉着沉重煤车的人往坡上拉车，有人给他五分钱，有的给他三分钱，为了揽到更多的活，他却都只要三分钱，给自己攒学费。每逢寒暑假他都会去拉坡，瘦弱的身子骨在坡上用麻绳一次次地帮大人拉车，汗水浸透了补满补丁的衣服。但他却不乏心劲，坚持着。拉坡虽是大人干的活，但他却很喜欢，因为在筋疲力尽后就有了钱，就有了下个学年的学费，偶尔可以用五分钱买一个二两的麦面馒头，算是对自己辛劳的犒赏。而大部分时间是舍不得的。

玩是孩子们的天性，那时的他心里也同样装着一个七彩世界。他喜欢打乒乓球，在温饱都无法解决的岁月里买球拍显然是一种奢侈。偶然一次看到了别人锯剩的散板，便捡来徒手将三合板用刀削成一个近似球拍的样子，心满意足地在学校与同学玩耍，不料后来被父亲发现，毁了球拍，在父亲的传统眼光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父亲时常告诫他说，“由于他没有文化，他的徒弟都当了科长了。”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无奈的悲凉感。此后他便再也没打过球。空闲时一个人在屋子里用父亲给他买的毛笔墨水练习毛笔字。说起儿时：“我从小有什么梦想？我没有！一个连饥饿都不能解决的年代，其他的东西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想起和他同代的人（后成为中国的地产大亨）潘石屹先生回忆少年理想时说：“我为什么要上大学，要工作？就是为了让全家人每人有一条裤子穿。”可见当时的物资贫乏严重到什么程度。

那时刚上中学的他除了课堂知识，还在学校的图书室借阅了许多文学书籍，并记得第一次读的是《前驱》，一部描写北伐战争的小说。后来陆陆续续的读了许多文学书籍。文革来了，图书室被砸了，学校的宁静被打破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一份对于知识的热爱只能埋在心底。那时的学校都有一个红卫兵的司令部，最高统帅毛泽东先生提出来要砸碎一切旧世界，不要文质彬彬，要文攻武卫。热血澎湃的他改名为“童武”，处于一种幼稚的狂热，他组织成立了红色先遣团，自己选出了善辩能打的五位同学。他们晚上搬走了对立派的钢板、油印机，写印传单、贴标语。因为他的出色表现，他被所在的红卫兵司令部推荐去北京见毛主席，他内心无比喜悦和激动。然而，在毛主席接见那天，小小个子的他站在人群里根本看不到主席的面容，旁边军事院校的学生看到他小小人儿那渴望的眼神，便一举将他放在了自己厚实的肩膀上，使他如愿以偿。而实际上那次去北京的车费、吃住都是免费的，而且有肉有蛋有白面馒头，真好！随着文革的发展，国家机器的瘫痪，武斗升级，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在所难免。他回到家中继续从同学手中借书看，借书也不是很好借的，当时许多书被列为封建、反动、资产阶级的小说，一旦被人举报同样会倒霉的。记得俄国作家高尔基的作品是可以读的，其中最喜欢的是那篇《海燕》，在捡来的传单背面和用过的废旧作业本上用毛笔练习小楷抄写得就是《海燕》。同时他开始学习做饭，帮助爸妈减轻负担，自己的衣服破了也学会了缝补，给妹妹和弟弟做了很好的榜样，直到现在他的姊妹做起饭来都是顶呱呱的！

担起家任，无怨苦累

16岁的童秦州，风华正茂，当时复课才没几天，又不得不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准确的说是命令。他来到陕西乾县，那里地处旱原靠天吃饭，地多人少，住窑洞，吃窖水（窖水：挖一个类似井的坑，让雨水和雪水流入储存起来，吃时打上来撇去上面的浮渣），是大骨节病的高发区。说到这里他起了兴致，讲了很多知青的趣事。当时一个工分是2分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也只够买一盒火柴。由于他和伙伴在伙食问题上发生一些分歧，于是他把口粮拿到农民家里吃住，省去了做饭，减少了消费，在当时看来这无疑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在农村呆了一年，他分到了570斤小麦，当然钱是寥寥无几。他卖掉少许的麦子买下了梦寐以求的口琴，并摸索着学会了很多曲子，这使得他死水般的生活泛起一些涟漪。思念父母时，他便会让农民阿姨烙上两个又大又厚的白面锅盔，买点鸡蛋带回到西安。

后来队里组织人去水库做工（羊毛湾水库），水库偏僻遥远，很少有拖家带口的农民愿意去，活也比较重，但却很自由，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的任何时间段，只要能从山上拉够3.3立方米的土方到坝面，便会有十分的工分和几分钱的补贴，还有专人做饭。当时是公社摊派，一家一户必须出一个劳力参加水库建设，为期一个月，凡是不愿意去的他就顶替。他不用像农民起来的那么早，早上可以多睡会，从中午干到下午就可以了。没有人说他偷懒，也没有人说他起得太晚，不仅不再有农民的责骂，而且农民总是对他笑脸相迎，希望下次上工地的名额由他顶替，在这里他感到了真心的快乐。一年后，也就是在这里他光荣的穿上了军装。生产队也没忘记他，在他走后，派人把他应得的几百斤小麦、小米、40多元钱，用架子车从乾县拉到他西安的家。当母亲看到这些粮食的时候，想起已远走的儿子，声音已哽咽。在当时贫困的年代，没有什么比这些物资更能让一个困苦家庭满足了。后来，在粮食快吃完的时候，父母亲十分的舍不得，想留些儿子为家挣得的粮食做念想，但看到孩子们饥肠辘辘，父母亲不得不将这份念想深存心底。

奔赴边疆，驻守阿里

回忆起参军的时候，他说那时自己并没有告诉父母参军的事。体检结束，穿上军装，他利用仅有的两天假回了家，也算是和亲人的告别吧，此去天各一方。父母得知此事，母亲愧疚地抹着眼泪说：“孩子，妈欠你一身新衣服。”在部队的生活虽艰苦，却再也不用担心温饱问题，少年受尽饥饿的他感觉天天都像过年。

在部队时，他也不忘学习。在医训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学科课程更是排名第一。晚上学习到两三点是常有的事，考试时他总能一小时就交卷，分数还能保持在95到98分左右。扎实的基础理论为他日后从事医疗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利用闲余时间自学英文，当时的单词量就能达到3000左右，一些简单书面的翻译也初见成效。

军旅生活总是深刻难忘的。1974年的冬天，配属部队在葛尔县准备进行一次较大规模的军事演习，不料普兰县有新的任务，军事演习停止，部队全员转移前往普兰县，围剿从尼泊尔进入中国境内的以旺堆为首的一股叛匪。山路崎岖路难行，有的地方没有路，只能骑马行军。他一边学骑马一边行军，加之严寒缺氧，时有狂风沙尘袭来，脸上嘴上的皮都裂开了，鲜血直流。假如要洗脸洗头，一定是一盆黄泥浆。当然大自然也会露出它和祥的一面，黄昏时分太阳快要下山，远处的雪山在太阳的余晖映照下，万般寂静，一支马队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这画面的定格，在摄影家看来美不胜收，大自然的法则就是残酷与美丽的并存。数十日的行程与战斗让他感到身为军人的艰苦，而军人的使命是不可选择的。

阿里是世界屋脊的屋脊，由于地理环境和气候的原因，非战斗减员和意外伤害时有发生，而且多数医生分布在大小边防站，还有部分医生在探家未归，卫生所留下的医务工作者就很少，再加上经常还要解决地区藏民的医疗问题，使得工作量无形中增加许多。半夜被叫醒去边防站、县中队接病人是常有的事，包括战友遗体的化妆整容处理全部落在他们身上。有一次童秦州给当时赴藏北北京医疗队队长，中国胸外科专家方荣宝教授当助手，方荣宝教授手术的熟练操作及扎实的解剖知识深深的感染了他。这场史无前例的，在海拔4300米高寒缺氧地区完成的第一例先天性心脏病手术，结果非常成功。这是童秦州第一次参与大型高难度的手术，是对他职业的极大鼓励，也让他对医学之路产生了浓郁的爱好和兴趣。他明白了要想在医学上有所作为，没有扎实的基础知识，没有微观发现及善于思考的习惯是行不通的。

路还漫漫，我欲前行

从部队复员以后，童秦州被分配到一家地方公立医院的放射科工作。这样如同生活转折点的安排，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但他想到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所以既来之，则安之。努力勤奋的他第二年就写出了一篇论文《马凡氏综合症两例临床报告》，之后又与他人合作完成了学术论文《狭背症十五例的临床分析》。在此之前他所工作的放射科并没有发表过一篇论文。他告诉我们说：“干一行就要爱一行。”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虚心学习的态度，他总能向身边的人汲取养分。他一直认为三人行必有我师，在他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自己崇拜和学习的人。在家生活时，他敬重尽责、无私的父亲；当兵时，他欣赏坚持学习的吴军正战友（现为第四军医大学教授）；在陆军12医院工作时，他深深地佩服外科王汉云主任、中科院方荣宝教授等。他总能够看到别人身上的优点且虚心的学习。这样的心态成为他在生活中不断前进的动力。

后来，由于大儿子出生带有缺陷，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在放射科的工作由于环境恶劣，防护工作不到位，给后代的身体带来很大的伤害。再三思考之下，他请求调到手术室学麻醉，转到新的环境里，他潜心学习且初步掌握了一些麻醉技术，为每位病人减轻病痛。

再后来，二儿子的出生使得家庭经济紧张，他在医院的500元工资远不足以使家人生活感到乐观，他不想让儿子的童年和自己一样。于是40多岁时，经过再三考虑，他决定承包医院的一个门诊部。第一个月时他挣了两千元，第二个月挣了三千元，到六个月时月收入是五千元，一年之后的月收入便达到了万元。但是当他遇到无钱的病人和残疾患者能少就少，能免则免，至始至终坚持治病救人永远不能脱离一个医生的道德底线。门诊部开了数十年，按时缴纳管理费，收费合理，态度认真，碰到病情略重的或快下班来的患者，不管夜里几点待患者病情好转后他才回家。当地的患者都愿意去他的门诊看病，资产累积的同时也证明了他的人生价值。他几经波折的人生如同那河流，遇到高地力争上游，遇到低洼奔腾而过，最终汇入了大海。

在对孩子的教育上童秦州相当宽松，从不打骂儿子，他认为自由教育有利于孩子的发展。有一段时间他想过让儿子继承他的事业，但后来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他想尊重孩子的选择，他不想让孩子的人生路再像自己的那样，总是在很大程度上被别人左右和安排。

谆谆寄语

童秦州老师寄语年轻人：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他说我们处在金钱燃烧的社会，一个混沌的时期，人们的道德观念已经基本被颠覆，但我们要有自己的人生底线，要时刻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不做乌托邦，不放弃目标，知识就是力量，永远不要眼红别人，扪心自问：别人在努力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我们还在路上，或许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但脚下的路还在延伸，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上路时的初衷？